坐看云起时
秋天,王维在写诗。王维写的诗叫云,飘在故乡的天空。
立秋一过,即使秋阳如火,天空却一天蓝过一天。湛蓝的天空,有诗一般美丽的云。或如陡峭的山峰,或如奔跑的动物,或如盛开的花朵,或如千姿百态的人物。慢慢地飘着、荡着,像在沉思,像在做梦,不慌不忙,悠闲从容。片片飞来静又闲,楼头江上复山前。如果有时间慢慢观赏,或许会看到那些山峰由大变小,由陡峭变平坦,或由山峰变成平原、森林、河流。那些动物会由躺或卧慢慢站起,开始奔跑。会由猪、牛变成羊、马,甚至变成仙女和孩童。更多的时候,云遥遥地飘在天际,像传说中东海里的仙山仙岛,《西游记》里天庭的琼楼玉宇,引人无限遐想。
小时候,天上飘白云的时候,地里的棉花也开了。孩子们周末或放学后,都扎上小包袱或挎上小书包到田里帮大人摘棉花。那时物质匮乏,可供孩子们游戏的不多,他们乐意做这件事的原因是,可以在秋天的晴空里找到自己日思夜想的东西。男孩可以找到手枪、自行车、汽车,女孩可以找到丝巾、裙子、美食。大家还能在休息时争论一番这朵云像狗还是猫,是坐还是立,那朵云像船还是飞机。一般来说,白云多的年份,棉花也丰收。棉花盛开的时候,天地相连,分不清哪是白云、哪是棉花。云在天空堆棉山、变魔术,孩子们在地上摘棉花、看魔术。卖了棉花有了钱,大人会给孩子们买点糖果、衣服,或买个文具盒,孩子们会高兴好几天。因此,孩子们夏天就常常张望天空,盼云起。云起的日子,希望就变成了现实。
成年后来到城市,生活在钢筋水泥的森林,忙忙碌碌,有机会看云的日子并不多。生活是华美的皮沙发,光亮华丽包裹着粗陋琐碎和黑暗无望。忙里偷闲到郊外的田野看云,云似乎还是小时的云,姿态万千,长守晴空,为风舒卷,为日月吟唱。忽然就想,人的梦想是否像云,只要一直飞翔不落,无论何时都会有希望。此时,云像柔软的河流,能将粗糙忐忑的心床渐渐抚平。今夏,太阳像要将地球揽入怀抱,无论走到哪里,都热得透不过气来,加上其他挠人的心事,心情异常烦闷抑郁。无计可施之际,突然想起了王维,那个冰心玉壶、云水禅心的男子。清代田雯在《古欢堂杂著》里认为他的诗“恬洁精微,如天女散花,幽香万片,落人巾帻间。每于胸念尘杂时,取而读之,便觉神怡气静。”
窗外太阳炙烤,热浪翻滚,室内一杯香茗、一卷诗书带我走近诗人。“漠漠水田飞白鹭,阴阴夏木啭黄鹂”“渭城朝雨浥轻尘,客舍青青柳色新”“空山新雨后,天气晚来秋”,读着这样的诗句,心如清泉流淌,白云抚慰,会渐渐宁静下来,熨帖起来。王维的人生与诗,像极了季节轮转的云,既丰实厚重,又清雅从容。少时即精诗书画乐,才名远播,无冕却被王公贵胄奉为上宾,一曲琵琶《郁轮袍》,几卷清丽美诗文,让皇室惊赞不已,当即令其更衣重赐座,诺承举荐。二十一岁的少年,一举登第,成为艳煞京城的翩翩少年状元郎。其出道即如春阳乍暖,天空初湛,一朵春云悠然而出,照眼欲明。从政后一心为国,勤政爱民,“一身能擘两雕弧,虏骑千群只似无”“护羌校尉朝乘障,破虏将军夜渡辽”,气冲九霄,并吞八荒,像极了夏天的云,酣畅磅礴,锐不可当。中年后,仕途屡屡失意,安史之乱,险些丧命。此后长期半官半隐,但他的诗没有孤愤悲寂,颓靡不振,反而心似长空,闲云作画,空灵禅意。“深林人不知,明月来相照”“但去莫复问,白云无尽时”“君问穷通理,渔歌入浦深”。过往的功名利禄,繁华烟云,如苏武牧羊时手中的汉节,不再华丽鲜亮,不再醒目引人,但内心的气节信仰,坚定恒守,丰满宁静,无论世人知赏与否,无论走到哪里,都有明月来相知相照,都散发着明月一样的皎皎清辉。
我不再苦苦询问你此时的心情,你的所往所归,尘世间的功名利禄、喧哗热闹终将如东去的流水,不见踪影,只有南山无尽的白云时时相随,不离不弃。也只有白云为伴的日子,才能闲淡从容,不采而佩,亦于兰无伤。唐代大学者李翱多次派人请药山禅师进城供养,均被拒绝。一日李翱亲自上山登门造访,问:什么是道?药山禅师伸出手指指上指下,解释说:“云在青天水在瓶!” 道就在青天的云上、瓶中的水里。此情此理与王维的诗有异曲同工之妙,“君问穷通理,渔歌入浦深”。请不要向我穷尽通理了,大道至简,无灯自明,一花一世界,一叶一如来,就像云在青天水在瓶一样自然明了。如果你还要苦苦追问,我将撑一叶扁舟,唱着渔歌悠然而入水浦深处……
他在《终南别业》里又写到:“行到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”,以禅入诗,诗境禅境皆得,实为诗中上品。诗人随着山溪辗转而行,一路水唱鸟鸣,花随涧长,心情大好,沉醉不知归路。可走着走着,溪水却捉迷藏般消隐无觅,只留下诗人追根溯源,百思不解。既来之,则安之,索性坐在山石上休息。虽然没有了淙淙溪水,却见怪石嶙峋参差,山鹰振翅盘旋,花草奇丽幽香,彩蘑古木撑伞。瞬间,诗人又看到白云从山谷层层涌起,那么随心所欲,那么自信从容,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。这既是诗人对大自然的观照,也是对人内心的观照,蕴含着普世明人的佛理禅道。王维对儒、释、道均有很高的造诣,他以出世之心入世,既以“内圣外王”的儒家思想为修身之本,又不像其他士人那样让其禁锢了头脑,一旦夙愿未了,或竭力呐喊,怨天尤人,或孤寂寡言,郁郁而终。道家的返本归元,修本得我,佛家的一切随缘,冲淡平和,如内心的两股清泉,每每在他失意或绝望时前来搭救,避免了单一儒家人格将人挤压窒息,重演无数失意士人的悲剧。可以说,王维修得了圆满人格,是一个有云气的人。任脚下红尘浮事滚滚,他只在高处微笑观望,心已悠悠化作闲峰,只随东风点万里清光,再也不会沾染尘埃。
人于凡尘俗世,谁无念想?谁无求索?行进的路上或许和风细雨,蹄轻马快,或许盲人瞎马,夜半临池,野渡无人又无桥。此时我们不妨学学王维,水急心亦静,花频意仍闲。学学天空的云,万千气象步从容,意如流水任西东。相信行到水穷处,正是坐看云起时。
让云度我们的心。